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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看到“小镇做题家”这个词还是几个月前,也许是去年,那时候因为其中很明显的调侃和自嘲意味并没有在意。没想到过了几个月这个词又一次冲上了热搜,而且这一次,词语中讽刺贬低的意味多了许多。

我没有认真去调查背后为这个贬义词推波助澜的推手是谁,只是想说,这其中险恶的用心我感受到了,很刺痛,用网络上的话语就是“破防了”。不得不承认,这个词造得很精妙,“小镇”,带着它固有的局促、庸俗、狭隘、肤浅意味将初入“大观园”的土孩子们的“丑态”刻画的淋漓尽致,“做题家”,三个字便可彻底抹消莘莘学子数十年寒窗苦读的努力与挣扎,报国热情与远大理想被自然地曲解,明里暗里带上了几分功利性的暗示,几乎要将我们与明清文化专制到达巅峰时的酸腐书生等价。人是一种非常懒惰的生物,刻板印象一旦形成,标签一旦打上,再想摆脱就没有那么简单了。短短几个字,绵里藏针,让你有千般委屈万般愤懑却难以说出口,而背后所体现出的那种也许是地域造就的、也许是养尊处优导致的与生俱来的傲慢与偏见更是让你抬不起头来。

是我的内心不够强大吗?也许吧,但这个词还让我想起了另一个词汇:“东亚病夫”。这是“一种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沾沾自喜、过分自信的口音,一种深沉、洪亮而带有恶意的口音,你没有看到也可以凭本能感到,他们是一切智慧的思想、细腻的感情、美丽的事物的敌人。”不是从贫苦环境、从十八线不知名小县城走出来的孩子大约无法理解我的愤怒。我很少在网络上透露自己的信息,今天不妨多说点,因为我想到,也许有机缘巧合看到这段文字的人,确实没有见证过贫穷泥淖的狰狞面目,甚至还可能将这种贫穷完全归咎于对方的懒惰或者运气等等。凭心而论,我的家境还不算太差,父亲是农民工,母亲是菜市场摊贩。家里最困难的时候,也不过是某一年父亲在外地打工,母亲在租来的房子里陪读,卖菜。一连整个暑假,我的午餐都是清炒小白菜,暑假结束的时候母亲买了肉,说了句:“苦了我的孩子了。”其实我还挺喜欢清炒小白菜的。我很瘦弱,但这倒也不完全是缺点,至少打针时护士姐姐看到我手背上“青筋突兀”大概会感到亲切。

刚上大学的时候,我第二次见到电梯。第一次是在县城的医院里,那时候我很想乘坐一下看看,但最终还是没有尝试,因为穷人总是对各种东西充满怀疑的。上大学了,我们要在九楼报道,那天因为我不会坐电梯,也害怕给其他人看出来这一点,叫同乘电梯的其他同学看笑话,一口气爬了九层楼,爬上爬下,对穷人家的孩子来说倒也不算太累。现在我可以面不改色地和各式各样的人挤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却还是会不经意间想起那个汗流浃背的谨慎的自己。

小镇的“烙印”,不是在大城市读了几年书、毕业后停留在大城市工作出入各种高档办公楼便可以抹去的,我不幸正是其负面内容的“集大成者”。贫穷、短视、内向、敏感、害怕公共事务、不懂维权、不懂得爱护自己——即使懂得,也必须为了生存压力去拼命的工作。没有什么才艺,最擅长的运动通常是可以做到没什么消费的跑步或者骑行。影院健身房酒吧游泳馆?太遥远了,并非消费能力所带来的遥远,我之奋斗在于和我父亲那样节假日正午睡在建筑管道里的农民工,和我母亲那样凌晨两三点起来发菜的小摊贩,却不在个人。当我迈入这些地方的时候,我始终会感觉到一种背叛。瞻前顾后,因为深知一步踏错满盘皆输;二十余年,却时常像拖着一副“病体残躯”,这其中的艰深,是只从“坐在一起喝咖啡”认知出发的人所无法想象的。你可以从我身上找到几乎所有市井小民的消极心态,而我只会默默承受这一指控。曾经藉由出差我在上海呆过几个月,周末最喜欢的消遣便是从科技馆出发,沿着世纪大道,一步一步走到世贸大厦,一遍一遍地走,走到东方明珠。我无法用文字描述第一次认识上海的震撼,我只是到最后也不太喜欢上海,因为我深知那儿不是属于我的地方。

贫穷带来的更可怕的障壁,是观念。很多人也许认为升学考研、出国留学都是非常清晰的概念。对此我只能说他们对贫穷一无所知。有很多事情,直到下决心面对它的那一天,我才真正开始了解其背后的逻辑与价值。例如”保研“、例如“绩点”、例如“竞赛”、“期刊”、例如”夏令营“、“公开课”……而我真正开始了解它们的时候又常常太晚。我想那些从高中从大学一开始就明确了各种目标的同学,可能只会对大学时期的我表示怜悯与“怒其不争”,他们中的一部分也许会疑问现在网络那么发达,为什么不求助于网络?或者求教于同学、老师?现实是贫穷带来的自卑几乎成了穷孩子们挥之不去的梦魇,他们并非不能伪装成“社牛”与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只是他们明白那算不上人际交往,他们总是试图自己解决所有问题,他人的援助始终带不来踏实的感觉。大二下学期的时候,我有了一台可以完成各种课程大作业的电脑,但距离我学会从网络上获取、筛选想要的信息,认识到信息的重要性,学会“翻墙”,无疑还要过很久很久。我是计算机专业,并且早早就接触过手机和3G时代,可想而知面临更多困难的人比比皆是。至于那些不知道的事情,想检索也无从说起,只有不断地“踩坑”、“试错”,不断地走弯路,才逐渐揭开它的迷雾。

这其中难道没有一点个人努力的因素吗?当然是有的,后来我从网上的公开课里看到,很多我花了挺多心力才掌握的知识、工具或者技巧,在一些顶尖大学里可能只是别人的一个小作业,或者教授随口提过的一句话。因此我不应该为后天部分条件上的落后而愤世嫉俗,至少在走向社会以前个人努力对改善环境的作用是很大的。但另一方面,我依然忍不住想说,与我有类似境遇的同学们想要改变所需的代价太大了,有时压力到了反天性、让人呕吐的地步,且一刻也不得放松。所谓不幸的童年要用一生去治愈,我的童年其实挺幸福快乐,但也存在一些匮乏的东西。因而长大后愈是迫切地想要弥补。自己挣钱后,我喜欢一个人逛超市,然后买很多很多零食。有一次买了袋果冻,附赠了一辆玩具小汽车,是那种倒着走几步就可以往前冲好远的,对小孩子来说也许太幼稚,对大龄青年倒刚刚好,我在桌子上玩着玩着,却止不住有一种想哭的欲望。我很喜欢这台小车,放在书包里,走到哪里都要背着它。

看到这里,我很怕会被别人误认成是那种将现实的失意之处全部归咎于外界环境的人。其实恰恰相反,我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再过几年而立,却还称得上是“有志之士”,向往古人的气节。甚至出于理想追求辞掉了相当稳定优渥的工作,在这个“后疫情时代”重拾书本。我同样有着很多的欲望,但从没有因为这些欲望得不到满足而怪罪过谁,反而因为在“小镇做题”的阶段读了不少书,切实追求至高的理性与至远的星空,周期性地为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而痛苦非常。其实我还是很渴望成功的,因为相比起网络上那些“飞升计划”中各种各样的“天之骄子“、“寒门贵子”,也许我这样一路走来不断犯错不断屈服于诱惑的故事更为真实,更能够让人了解中国这一青年群体的生存困境。

2022-07,“坐在一起喝咖啡”是七年前在网上看到的一则帖子,全名大约是《我奋斗了十八年,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它还有一个姊妹篇《我奋斗了十八年,不是为了和你一起喝咖啡》,有兴趣可以去看看。